第216节
思绪走到这里,盛帝渐感一股冰寒之意缓缓缠绕而上。 此时此刻,他的心底深处,有一团惊惧正在悄然滋长。 他忍不住在想—— 当年,他曾满怀怨气地向父皇露出獠牙,争权夺利,证明自己。 焉知今日面前这与他极为相像的老二,在他日后年老体衰之时,会不会也朝他扬起屠刀? 父子相残之事,在这朱墙环绕的皇家之中,本就是屡见不鲜的。 而恰恰是他,亲手将父子相残的恶例摆在了老二面前。 当年内情细节,崔道元未必会全然瞒着老二,或许他早就在老二心中,埋下了杀父弑君的种子! 盛帝微一摇晃,双手立刻死死攥紧案沿,才掩下了呼之欲出的惶恐和后怕。 他从前不信命。 他是天子,他就是天命! 可如今,眼看老二几乎复刻了他的来路,而他也在不知不觉中,变成了父皇当年的模样。 冥冥中,盛帝觉出了一丝不可捉摸的因果循环。 往昔谋夺之举,竟成了来日索债之兆。 当年他掷出的算计与恶意,仿佛沿着命运的弧线,调头飞回原点,几乎要刺向他自己。 但,他不后悔。 即便是重来一回,他依旧会这般做。 因为他要权,要皇位,要看到父皇追悔莫及的恐惧眼神! 所以,他只能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,不给老二留下......任何杀父弑君的机会! 思及此,盛帝的心绪逐渐平复。 他的目光落在赵怀朗脸上,眸中浮现出淡漠之意,却又潜藏着一丝忌惮。 可盛帝忌惮的,是面前羽翼未丰的赵怀朗吗? 不,他畏惧的,是赵怀朗身上映射出的,当年那个野心勃勃、不择手段的自己! 赵怀朗还在等待一个答案,可这时候,殿中却突兀地响起了江浔的声音: “微臣告退。” 殿中诸人如梦初醒,继而面色发白,纷纷行礼告退。 眼见盛帝不曾出言,众人意会,急忙起身退下。 实在是方才瑞王爷那番话,叫他们心神大震,尤其还提及了先太子殿下,惊得他们都失了神。 众所周知,太子殿下天生体弱,那年感染风寒引发旧疾,缠绵病榻数日后,终究还是回天无力。 可怎的在瑞王爷口中,先太子竟是油尽灯枯倒在了案上? 好在江浔的声音提醒了他们,这会儿诸人脚下步履匆匆,恨不得捂着耳朵离开。 当然,沈陆两家之事尚未有定论,他们不是出宫,只是退至殿外,将御书房留给这对天家的父子。 福顺公公觑了眼盛帝的脸色,也迈着小碎步,跟在所有人身后退了出去,不忘将殿门带上。 江浔回过头去时,正见两扇殿门一寸一寸地挪动,门缝由宽变窄,光线被一点点挤压,从明亮的长条逐渐收成一条微弱的光线,直至最后彻底消失。 哐当—— 在殿门闭上的最后一刻,江浔看到面色冷沉的盛帝绕过长玉案,走向了殿中跪着的赵怀朗。 至此,诸事皆被封禁于门后,宫廷秘事再不容窥视。 可江浔却知道,瑞王败局已定。 彼时恶行,恰为今朝祸根。 圣上心知肚明自己当年如何得位,便担惊受怕,忧心他人亦执同样利刃,循昔日旧径,加诸己身。 以圣上的性子,留不得半分威胁,哪怕此人是他曾属意的储君人选。 而瑞王爷今日也确实是豁出去了,连太子殿下......都搬了出来。 江浔回过身去时,正好对上了张献隐晦的一瞥,他二人目光交汇,又迅速别开。 张御史......是老师寻来的帮手。 老师曾暗中寻到张御史面前,不过一番言语,张御史便赌上身家性命,一口应下。 不是因着他二人有如何深厚的私交,只是因为他们同样看到了祸乱的根源,又志同道合,所求皆为——朗朗乾坤,家国百姓。 否则,世上哪来那么多的“巧合”? 张御史来得这般及时,又次次开口都恰如其分,连崔道元的认罪书,拿出来的时机都那么恰合时宜。 他们早就议定,瑞王爷入宫面圣之际,就是他们所有人行动之时。 张御史也就是这时候特意去见的崔道元,虚虚实实,让崔道元凭借自身聪明才智猜出一切,却一片苦心反而成就了他们。 但瑞王爷输了,并不意味着他们这一局彻底功成。 因为圣上已经猜出了来龙去脉,接下来等待他的,还有一场“疾风暴雨”。 若是当年,他并不留恋这个人间,也从未想过全身而退,所以手段一定会更加激烈,更加尖锐,而不似今日这般迂回试探,算尽人心。 但如今—— 他是江浔,他有了家,有了那么多的牵挂,他想......活下去。 江浔一抬头,便见沈嘉岁和自家爹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,而后快速朝他走来。 他什么都不曾瞒着岁岁,包括功成后或许不能身退的结局。 独自涉险,包揽一切,看似体贴,实则残忍。 他若一死,一了百了,无知无觉。 可被留下的岁岁,因他蓄意隐瞒而未能尽展其能,定自责自疚,难以释怀。 况且,岁岁本就比他豁达多了。 当他将这一番话告诉岁岁时,岁岁却笑着应他: “阿浔,我不知自己何来的福缘,竟重来了一回。此番若能保下沈家,实在是上天眷顾,了我前世夙愿。” “如此,本不该奢求更多了,只人心到底贪心不足,除了家人康健无恙,我还想和阿浔长相厮守。” “所以,阿浔,我们只管倾尽全力,你知晓我是如何执拗的一个人,总要拼到最后一刻的。” 岁岁冲他笑得那般明媚又坦然。 江浔嘴角轻扬,快步迎向沈嘉岁。 他总觉得,披洒在岁岁身上的阳光,永远比别处更耀眼,耀眼到能照亮他。 第251章 众叛亲离 诸人皆退到了远处,福顺公公一看顾惜枝几番撑地都站不起来,便指了两名太监把她也架远了。 殿中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瑞王爷的声音,福顺公公双手揪在袖子里,眼里难得地闪过忐忑与纠结。 可片刻后,他还是召来身旁一个小太监,附耳低声说了几句什么。 那小太监闻言,点了头快步离去,身形沉稳,毫无二话,可见是福顺公公亲自培养出来的心腹。 眼看着小太监的身形消失在宫道尽头,福顺公公轻舒出一口气,目光收回之时,却不期然对上了江浔探究的眼神。 福顺猛地一颤,急忙又收拾心绪,冲江浔若无其事地点了头,这才双手拢起,垂首看向脚尖,恭敬地守在了殿外。 与此同时,殿内。 盛帝居高临下看向赵怀朗,却不曾回答赵怀朗的质问,只是沉声问道: “老二,这些都是你的肺腑之言?” 赵怀朗眼见自己那般声嘶力竭的一番话,只得了盛帝如此淡漠又平静的回应,心头聚起的一口气蓦地就散了。 他肩膀耸了耸,这一刻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,以至于脸上神色扭曲,瞧着哭笑不得。 再小的石子投进湖里,都能激起涟漪,可不被在意的人,即便是豁出性命去呐喊,也激不起半点波澜。 累了。 真的累了。 “父皇,崔家已倒,母妃被禁足,儿臣又忤逆犯上,您可以安心了,儿臣对烨儿再无半分威胁。” “只要父皇能留母妃、留甄氏与穆儿一命,儿臣要贬要关,要杀要剐,悉听父皇处置就是。” 赵怀朗说着,深深叩首。 哀莫大过于心死,赵怀朗用万分平静的语气,已然诉尽最后的怨气。 这一刻,盛帝眉宇间还是难忍触动。 可他心里无比清醒,这个儿子......已不能留在朝中了。 但在此之前,他必须要叫老二知晓,自己绝非他口中那般无情,而造就今日之局面,也因着他实在是个愚蠢的! “崔道元的认罪书你也看了,可瞧出什么来了?” 如此突兀的一句话,叫心如死灰的赵怀朗错愕地抬起了头。 盛帝对上赵怀朗惊疑的目光,只幽幽补了一句:“朕何时说过,要将储君之位留给烨儿?” 赵怀朗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应声:“难道不——” 可话到一半,忽然又没了声。 因为他心里清楚,父皇从不说无用之语。 可除了烨儿,三弟已被终身监禁,难道......是他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