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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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也杀了我娘。我把她煮熟了,我还鞭她的尸,挖了她的眼,求符来镇她永世不得超生。她说她为我好,把我教养成现在的样子,我疯了,所以她赢了。现在,终于轮到你了。」 「你在胡说八道什么!」 「淮南,娘明白你的心情,我小时候同你是一样的,庶女,被嫡姐压过一头,上头还有个疯疯癫癫的娘亲,要我嫁入相府,同嫡姐争夺正室之位。我小时候养了一条狗,养了八年,十六岁那年,我没有去习舞,带它上街游玩。回府的时候,我娘没有打我,还破天荒在夜里给我送宵夜,那碗肉汤很好喝,肉也好吃,我连骨头都嗦干净了。我想再吃一碗,娘就把砂锅一起送到我房里,你猜我见着什么了?」 我没有应声,因为我已经想到了答案。 我娘大笑,直拍地面:「我揭开盖子一看,那里头,竟然是一条狗的头!就是我养的那只。我把我自己的狗给吃了!淮南啊,是不是很好笑?都过了几十年,我想起来还觉得好笑!」 「后来就没什么好说的,我一直跳舞,跳到你爹跟前,你爹娶了我,也娶了我姐姐。我姐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,那几个通房那个也跟着她弄我。我姐姐先怀的孕,做了正室,把我气得要死,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把她弄死,做了正室,你猜我做的第一件事,是什么事呀?」 她双颊泛着红晕,眼亮得惊人,好像重新回到了几十年前,成为了那个嚣张跋扈的蛇蝎美人:「我杀了我娘,我把她放在一口大锅里烧火。那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,她在临死前对我说:她赢了。她倾尽所有的爱,浇灌我长大。果然,我成为了和她一样的娘亲。她对极了。」 「嫁给你爹之前,娘留下的疤已全好了。」她拉着我的手,力道极大,强硬地逼着我去触碰她身上那些狰狞的疤痕,有粉色的嫩肉,还有硬硬的痂,「你看到的这些有你爹抽的,男人在任何时候都想要高人一等,不举的也是一样。还有江淮北她娘的份,那个贱人,仗着自己比我高一头,就有胆拿我撒气。更多是我自己划的,人活得太舒服,会迷失自己的方向,比如生完你的那几年。后来,她死了,我当了正室,杀死了我娘,又找到了新方向。是你。」 「那年你几岁?哦,七岁。我带你去吊唁,牵着你的时候,我在想,我也要赢过我女儿。」 我握着鞭子的手颤抖着:「赢我?你是在逼疯我!就因为你痛苦,便要我跟着重蹈覆辙?」 「我怎么就过得痛苦了?我是相府夫人,还有为妃的女儿。现在的我过得好极了!我不仅要我自己过得好,还要你过得比我更好。因为我是你娘,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,更疼你!世间每一个当娘的都是这样,我娘,我娘的我娘,还有你娘,天下所有的娘,都是这样爱自己女儿的!没有我栽培你,你能坐着那么好的马车回府吗?我说过,我是为你好!这是我能教你的最后一件事:杀了我。当你学会摈弃愚蠢的怜悯、善良、温柔,就会变得完美无缺。」 「乖乖。」她呼唤我,「到娘这里来。娘好高兴,娘等这一天,已等了太久太久。」 我后退两步,她明明可以走,但执意要爬到我跟前,作出任我宰割的姿态。她跪着,面带微笑,双手置于胸前,虔诚地看着我,像过去无数次礼佛那样,口中念念有词,细数着她为我做过的每一件事,好的坏的,温柔的,残酷的,快乐的,痛苦的,美好的,血腥的,最终拨开头发,低头露出白绸一般的肌肤,引颈受戮。 真是……真是诱人。我抓起桌上削果皮的刀,感到头晕目眩,几乎站不住脚。这里没有人,就算我杀了她,我也能想出千百个脱身的法子。 我大睁着眼,耳畔响着嗡嗡地蜂鸣,不受控制地举起刀,我娘嘴角噙着恬静愉悦的笑。她为什么在笑,我恍惚地想,随后明白过来。因为她的女儿要杀了她,就像她杀了她的娘一样,她娘赢了她,所以她也要效仿她娘,来赢过我。 匕首从我手心滑落,发出一声闷响,我娘不敢置信地回头,秀美的微笑彻底扭曲,她歇斯底里地吼道:「你在做什么?废物!快点把我杀了!」 我捡起地上的外袍,披在她肩上:「算了吧,娘。」 「淮南,我求你,娘求你,娘求你,你杀了娘吧!」 「我杀了你,不就让你赢了吗?」 「让娘赢一次,让娘赢一次吧!」 她双眼赤红,死死地拽住我的裙裾。 我掰开她的手,冷冷道:「不要。」 她说,世间所有的娘和女儿都是这样的。她之所以这样对我,是因为她爱我。 她爱我,所以要把我养成心狠手辣的刽子手,才能在男人的后宅里站稳脚跟。如果我杀了她,还在后宫里混得风生水起,那恰恰证明,她是对的,她教养我的方式也是对的,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,我却亲手杀死了她。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、该入十八层地狱的恶人。 所以我不能杀她,我不给她任何不受谴责的理由,我要她明白:她所犯的过错不可原谅。 杀了她,我输了。不杀她,她输了,我也没赢。这是一个死局,不管选哪条路都是错的。 她娘之于她,我娘之于我,母女之间的命运,原来都只是一场悲剧的循环。 九十七 我又输了,苍天,你总该垂怜我,让我至少痛痛快快地,赢一次吧。 将我娘房中的一地狼藉撇在身后,我推门而出的时候,脚步踉跄,仓惶又迷惘。 我想起我姐姐,三年未见,她还在称病闭门不出,就连故事也不能写给别人看。 从光芒万丈,到跌落凡尘,我确信,并且向上苍祈祷,姐姐,一定要比我可怜。 怀揣着卑劣的心思,我拐到我姐姐的住处,却听见一阵极其悠扬的琴声,已然面色不虞。更叫我难受的是,本该同我爹饮酒的顾岑,竟然独自站在院墙外,闭着眼,沉醉在这琴声里。 他没有抬眼,只是道:「这别院里住的是谁?」 「是臣妾的妹妹。」 「这是一架好琴。」 「不许你夸她好。」 「朕是夸,琴好。」 「夸琴好也不行!」 顾岑向来是很吃这套的,无伤大雅的娇蛮是他最喜欢的玩笑。只是今日,我有些失态。 他当即好脾气地高举双手,作出讨饶的动作,踱步离去,而我的手却紧紧攥住了绢帕。 推门而入,我一眼便能看出我姐姐过得不错,墙边摆着五彩斑斓的风筝,树下扎着秋千,花圃旁的铲子上还沾着湿土,而她同我记忆里毫无差别,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,楚楚动人。 她享受的这一切都是我舍命替她换来的,若不是我入宫去,她早就被我娘暗中给整死了。 我上前伸出腿狠踹她的琴架,琴声骤然变调,我姐姐的手重重地搭在弦上,她生气了。 「我以为是谁,原是江妃娘娘来了。贵客远道而来,小女招待不周,还望江妃娘娘见谅。」 「江淮北,三年了,你还没把自个儿嫁出去?这琴、这花、这草,同你一样,没有人要!」 我和她的脾气都很坏,一个阴着坏,一个明着坏,两个坏人碰面,又撸起袖子掐了一架。 四仰八叉地躺在空地上,我直勾勾地盯着天:「喂,我送你的两支千年人参放哪儿了?」 「千年?有那么金贵吗?」她枕着手臂,躺在我身侧嘟嘟囔囔,「当然拿去炖汤喝掉了。」 「你知道它有多贵,它值千两黄金!把你卖了都不值那么多钱,那是我给你的嫁妆!你!」 「江淮南,都出阁多少年了,怎么还是一副小气样儿。」她吊儿郎当,「没嫁妆又怎样?」 「你这样的,体弱多病,不好生养,还年纪大,再没嫁妆,我看你怎么找个好夫婿!」 「怎么就找不着了?」她笑出声,「我找着了。」 「谁啊?眼睛又瞎,品位又差,脑子还不灵光。」 我姐姐一个鲤鱼打挺起身,去房中给我取画像。 她缓缓展开,双颊绯红,眼神晶亮:「你看呗。」 我只看了一眼,就别开眼去,大笑:「丑八怪!」 「他丑吗?」 「丑得很。」 我继续道。 「你同他熟稔才多久?有五年吗?」 「所以呢?你在吃醋吗,江淮南?」 「我吃醋?」我指着我自己,笑得胸腔震颤,「怎么可能!你以为我喜欢他!」 我起身,掰着指头同她数:「这种男的,轻浮、眼高于顶、虚伪、自私自利……」 「哦,所以呢?」 「他不适合你。」 「他适合。」 「江淮北。」 「干什么?」 「来打架。」 「好。」 九十八 我又输了。 我输惯了,心情很差,尽管我爹一再挽留在此留宿,但我还是咬定了要回宫去。